太阳还没出来，芳丽先醒来了。
芳丽难得起早，今天小学正式开课，儿子苏鹏还没报上名呢。苏鹏八岁刚过，正奔九岁，和他一般大的孩子，大都上三年级了。
苏鹏也准备念第三年书，第三个一年级。
早起的芳丽在辉煌的晨光中，对着镜子仔细拍打爽肤水，想起前天的遭遇，不知不觉手上用了力，啪啪啪拍得脸颊微微发麻。期末考试，苏鹏语文16分，数学39分，学校居然让上二年级！前天报名，她见到班主任，班主任也是义愤填膺，坚决支持苏鹏留级，出主意让芳丽找校长。管升留级的副校长没听她说完，就连连摆手赶她出来。哼，还没有别的男人用那么生硬的目光看过她。芳丽冲镜子里姣好的面容瞪了一眼，镜子里的她也冲她瞪眼，俏皮可爱。芳丽终于拾掇好了脸面，穿了那套才穿过一次的紫粉色衣裙，向小学摇曳而去。
看门的胖老头儿嘟囔着什么，芳丽压根没听，她瞥一眼来客登记簿，长驱直入。芳丽直奔校长室，真正的校长，正校长。芳丽敲门前先拿出化妆盒，瞅了瞅，耳边似乎鼓声雷动，芳丽意气风发，推开校长办公室门，高大的办公桌后面，一个胖胖的中年人埋头写字，没丁点料想中西装革履油光满面的长官风范。屋子里挤满了人，男男女女的，情况有变，拟好的方案似乎不大适合。芳丽环视一周，毅然走向办公桌后的中年男子。好几个人同时问她：
“做啥的？做啥嘛？”
中年男子也抬起头来，笑微微看着她。
芳丽心里有了底：“娃娃要留级，好好儿的给留了撒。”
中年男人把头转向一边说让董主任给你解决。话音未落，不知从哪儿冒出一女的，煞有介事的板了张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脸，推芳丽一把：“外面说外面说，开会着呢。”
芳丽被推着转了个圈，临出门时把全部的力量聚集到眼角，以飓风的速度吹向校长，可惜坐校长办公桌后的中年男人已经低了头。
被称为董主任的女的带芳丽到一间堆满纸张的办公室，从电脑中调出苏鹏的成绩，呆了呆，说苏鹏要念三年一年级啊，芳丽赶忙说就是就是要上一年级!董主任忽然提高声音，瞪芳丽一眼：
“国家有规定，不允许留级。只能上！”
芳丽说：“两门六十分才能升级，苏鹏两门加起来不到六十分呀。”
董主任说：“你还好意思说！几千学生，都像苏鹏，一个年级蹲三年，这学校不办了。哎，苏鹏各方面正常吧？”
芳丽不明白她问话的用意，一边端详着自己的彩晶指甲一边说：“我今后一定好好管，我保证他能跟得上！”
董主任说：“去把孩子领来！”
出了校门，路过服装城，芳丽看见门前大街上挂了红的黄的横幅，就走进商城。掀起透明的塑胶帘子的时候，芳丽心里说，反正只是看看，坚决不买。她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一个好妈妈好妻子，可是丈夫和孩子总是配合不上。她微笑着叹口气，缓缓走过穿衣镜，看见镜子里那个仪态万方的紫粉色人儿，怅惘地望着她。
芳丽回家时已到了做午饭的时辰，苏鹏没在家，在家才怪呢。她斜倚在沙发上想了想，这只是不做午饭的理由，打开电视，调来调去，就是没韩剧，幸好有个台正在播范冰冰的古装剧。没看多长时间，大门咚咚咚直响，芳丽一边朝门口走，一边盯着范冰冰完美的面庞消失在电视屏幕中。她打开门时，已换上了大义凛然、怒不可遏的表情。苏鹏灵敏地捕捉到这个信息，眼神瞬间痴呆，形容枯槁，芳丽一把抓住他胸脯：
“你死到哪儿去了！谁像你一样一年级念三年！丢死人了！”
吃完午饭，芳丽真生气了。楼下的家常小炒换了服务员，从座位到上菜，都没了优待。记账的，也不是笑容里有蜜糖的老板，老板娘不知从哪突然冒出来，耷拉着张死鱼脸，真像谁欠了她似的。芳丽想一次就结清，再也不上这儿，一来拿的钱不够，二来一时找不到更合适的店儿，就把一口恶气忍了，想一定得给苏大洲说说。说了会怎样，芳丽不想，也不用她想。苏大洲是小城赫赫有名的建筑商，三教九流的人里都有哥们儿，没有苏大洲办不妥的事儿。
除了念书。
苏大洲从来不过问苏鹏的学习。他跟芳丽说：
“家里的事是你的，管也好不管也好，儿子念得成好念不成也好，就是不要烦我，我头里边地方有数，要装的事儿多着呢。”
苏大洲的话只说了一半，还有一半是：苏大洲真烦念书。苏大洲14岁时勉强小学毕业，打死也不踏进校门半步。跟叔叔跑了半年长途运输，无师自通学会了驾驶。上半年驾校，铲车、挖掘机开得出神入化。由受雇于人到买车到组建工队，十年间发家致富。
苏大洲开了高级轿车天南海北的飞驰时，他小学的同学有些上大学，脸上的自信像是戴着的假面；有些高中毕业后去广州深圳打工；有两个特别受老师宠爱的，中专毕业当了老师，一个走路的姿势都显着卑微和小心，一个相反，满脸天真的清高，让他想起小时候看村里草班子演戏，穿了破旧寒酸的衣服，演皇上登基。苏大洲对学校的感情，由以前的害怕憎恶转到了怜悯。
但孩子的书得念，一是那么小，不上学做什么？二是苏大洲认识到无论做什么，总得认些汉字和数字。至于成绩的高低，能不能考上大学，他压根不在乎。他在乎的是很多人把孩子的学习看得太重，重得遇到这样的话题他只能装聋作哑或打岔。他没有想到的是儿子比自己小时候更不爱念书。一年级居然念两年还不及格。他本来要跟芳丽说说，找个熟人让升级。谁知还没顾得说，居然升了。
原来从今年起，中小学生一律不准留级，并把留级率作为考核学校的标准之一。这么一来，芳丽就觉得苏鹏非留不可。
这世上没有苏大洲办不了的事，芳丽跟苏大洲打电话，电话里的苏大洲在猜拳喝令的伴奏下，嘶哑着声音说，没事没事，上就上，好事好事。
芳丽扔下电话，冲着天花板骂,好好好，好你个头！喝喝喝，喝死你！
再次进校门，是在正式上课的第一天下午。看门的老头儿一边喊一边撵过来，芳丽只好停下，她担心再往里走，那老头儿脏兮兮的手指真落到自己身上。芳丽写上自己名字，歪歪扭扭的，和她这人根本不配。她懊恼地瞥一眼扔了笔，看门老头儿却不依，呃呃呃连声喊，时间、事情都要填。芳丽在时间栏里写了“9.1”，在最后一栏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