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剪尾之鱼
李学鱼生长在河边,有着极好的水性。他说,别人到水里总怕浮不起来,我到水里总怕沉不下去。可是,这条会水的鱼儿,到头来还是死在水里。李学鱼的家原很殷实,城里有铺面,乡下有田产。从满清到北洋政府再到中华民国
李学鱼生长在河边,有着极好的水性。他说,别人到水里总怕浮不起来,我到水里总怕沉不下去。可是,这条会水的鱼儿,到头来还是死在水里。李学鱼的家原很殷实,城里有铺面,乡下有田产。从满清到北洋政府再到中华民国,是接连不断的战争折腾使其衰败了。解放那年,学鱼刚满18岁,按政策规定,可以划成分了。鉴于他一直浪迹于城市与乡村之间,又没什么罪恶。划成分那天,工作组找他谈话,用一种商量的口气问,给你一个流民怎么样?学鱼感到流民不好听,请求划个地主。工作组考虑他没有什么家产,便在前面加上“破产”二字,成了“破产地主”。
当了破产地主的李学鱼,自然而然划归了牛鬼蛇神那一类。运动一来,就把他拉出来批斗。每次开会,就把他放在会场中间,对他挥拳头、喊口号。开始,他总是心惊胆战的。后来,次数多了,慢慢地适应了。叫他来挨斗,他比兔子跑得都快。他把这当成上工。反正是别人坐着,自己站着;别人说着,自己听着。开完会,脸上便还原了原来的那个颜色:一副无所谓的相。久而久之,斗他的人也感到没什么意思。反正苦力活儿有的是:修水库、上电站、扛大木、抬死人,没人去,就派学鱼去。学鱼不在乎活儿轻重,他什么都干。人说他是臭狗屎,他说他连狗屎也不如。
38岁了,他还是一条光棍。在几个好心人的撮合下,总算找个女人成了家。婚后不久,便有了个儿子,那年年底,学鱼破天荒地混了个余粮户。兑现那天,在老婆的催促下,他跑到供销社买了个瓷盆。这是他家唯一的新式家当,这个盆,早晨用它洗脸,中午用它作锅盖,饭熟了,又用它当饭盆。到了晚上一家人又用它洗脚。有人说,冬天冷了,学鱼不愿上厕所,还把它拿来当尿壶。一次,生产队的人在他门口歇脚,看见他那斑剥陆离的瓷盆,说,这怕是一个集宝盆呢。大家哄笑,学鱼捡了把柴禾,架在火塘里,把大家薰得直掉泪。
在那些日子里,学鱼感受到了大集体的幸福。什么都不用想。太阳出来了,他驮着锄头上山;日头落了下去,便卷着被子睡觉。他对生活不抱什么奢望,只求身上不冷,肚子不饿。在干部眼里,学鱼最听话;在群众眼里,学鱼最可怜。河里淹死了人,叫学鱼去捞;工地上出现了哑炮,叫学鱼去排;过年干塘,塘炉扒不开。寒风刺骨,学鱼只要半瓶酒,咚的一声,跳了下去。塘炉出水了,学鱼冻得如同红虾子一般。人们感到过意不去,给他评了一件救济棉衣,成年后没有穿过棉衣的学鱼感到无比温暖。没有扣子的黄大衣,学鱼也不叫人缝一下。就在村头的树沿下扭了一根草要,在腰上扎了起来。走在乡间的小路上,那已经花白的头发如一丛杂草,脸上的肌肉一块一块的不停地抖动。那形象使人很难分清他是哪个种族哪个世纪的人。
人们无法想象:50年前的一天,在鸠兹故国时称上堡的一个山村里生了一个小男孩。一家人欢天喜地,指望他比上辈更出息。小男孩口齿清晰,聪敏灵俐。三岁时,就能背几十首唐诗。亲戚朋友十分宠爱,帮他取了无数个名字,什么学鹰啦学熊。祖父摇摇头用他那只历尽沧桑的手,抚摸着小男孩的头喃喃地说:孩子,就叫学鱼吧,你学鱼!在祖父的心里,他只希望孙子能逃避社会的伤害,象鱼儿一样自由地觅食,自由地翱翔。
50年后,李学鱼彻底地自由了。可他却成了一条剪了尾巴的鱼,放在水里已不会游。1979年,摘了四类分子的帽子,接着又实行了分田到户。轮到自己安排自己的时候,学鱼感觉到一夜之间失去了主人,失去了家园。他每天就在屋后闲坐,把该抓住的季节都丢了。到年底,别人家的粮食堆成了山,牛羊膘肥肉壮。可他家的地里长满了荒草,老婆饿不过,带着儿子跟人家跑了。学鱼无奈,只好沿村乞讨。人们说,现在这样好的政策还讨饭,你学鱼真是没有用。有的人把点,有的人不把,还有些不懂事的半吊子甚至唤狗来咬。学鱼望着头上蓝蓝的天,看看脚下青青的草,他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冬天来了,学鱼身上没添一尺布,家中没存半两粮,他就象一只寒号鸟,盼望着天气转晴,可是,这年底老是下雨。天上没有太阳,地下没有火光,他无法取暖。家家户户杀猪宰羊,忙着过年,学鱼却倦缩在一堆稻草中,蒙头睡着。人们打算第二天再给他一块糍巴。谁也没想到,大年三十的晚上,他竟在自己的胸前绑了一块石头,一脚跳进了白鸡冲那口大塘。
四周静悄悄的,没人知道。惟有塘边两只叫春的猫儿吓得似婴儿般的啼哭,垸里那条知情的老狗,汪汪地,大放悲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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