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更鸟集体出逃的那一季，娜佳刚满十五岁，是俄罗斯姑娘中的一个，平凡而普通。
彼时，在街上行走的娜佳浑身散发着初尝爱情滋味的甜美以及对未来朦胧的渴望，哼着歌走向旁边的礼品店，她稍显韵味的脸蛋上挂着一径浅淡的微笑，那微笑里全是费得耶夫。然而生活的舞步突然走得错乱，一辆失去控制的公车从她侧面无法停止地向前滑翔……
等娜佳清醒过来，已经是两天之后的事情。张开眼，妈妈疲惫的笑脸直冲过来，然后疼痛，撕心裂肺的疼痛同时间在身上肆无忌惮地蔓延。娜佳想动弹动弹，却发现对自己的身体无可奈何。不久，费得耶夫的脸出现在娜佳的视野中，很显然他哭泣过，浅蓝色的眼睛掩藏不住那么多悲伤，娜佳很想抬起手摸摸他的脸，可她用尽全力也没挪动半寸，在费得耶夫的注视下娜佳绝望地闭起眼，她决定再也不看费得耶夫。
妈妈找出过去推爸爸散步用的轮椅，娜佳无声地抗拒。她花掉两年时间和自己无法直立的双腿打交道，坚信医生所说的还有那么一丁点儿希望，拼命地一次次站立，再一次次跌倒，后来娜佳不得不颓然地使用双拐失撑摇摇欲坠的身体。除此之外，突如其来的头疼会时不时地光顾，侵蚀她对健康的概念，还有医生开出的各种药片，在她身体里四处奔涌，娜佳没有时间用来哭泣，她只是把自己圈禁在阴暗的心牢，目光一天比一天悲哀、落寞。
有一天曾经的同学来探望娜佳，他们即将各奔东西，费得耶夫是最后离去的，娜佳注意到两年时间已经足够把费得耶夫打造成拥有魁梧身形和灵活眼神的家伙，他要去莫斯科读大学。娜佳吃力地坐起来，一把握住费得耶夫的手，她清楚费得耶夫这个人从此以后可能从自己的生活中消失不见，自己还要为他买一件礼物呢，一想到这些娜佳的眼神中就充斥着绝望，它如同一把利剑刺穿费得耶夫的身体，费得耶夫抖了又抖，后来他礼貌地吻了吻娜佳的额头，像逃犯一样带着娜佳不曾察觉的一身感伤离开。
他走后娜佳感到快要窒息，拄起拐来到楼下，阳光正明媚，晃得娜佳只得眯起眼睛。有多久不曾在阳光下行走，她边想边试探移动自己的身躯，忽然顺着光线的尽头娜佳发现一个怪物的身影在窗子中晃动，弓腰缩背，左摇右摆的挪动就像一个笨拙的机器人试验品，娜佳猛地抛掉双拐，扑倒在地上用手闷着脸悲嚎，远处树下正在舔食蚂蚁的大狗被这一幕惊呆了，它跑过来拱了拱哭泣中的娜佳，又无奈地跑走。
和沉默寡言的娜佳共同度过三年时光的妈妈要回归天堂，临走时她不放心地叮嘱娜佳，要相信自己，一定要相信自己，我的孩子，这样才会有希望。母亲离开后，娜佳搬进母亲的房间，翻看妈妈的日记打发时间。日记里有青年时母亲对父亲的爱，他们对夭折的第一个孩子的怀念，父亲随军队远行母亲的寂寞和忍耐，还有父亲在训练中受伤，以及后来瘫痪时母亲的无助以及生活中的种种……娜佳意识的触角慢慢无限制地疯狂生长，她品味到母亲的乐观与豁达，而自己的遭际，实在是生活给开的一个不合时宜的玩笑。那么费得耶夫呢，费得耶夫是这个玩笑中的小丑么，抑或我是？过了这许多年，娜佳突然意识到费得耶夫居然从来没有从她的身体中飞走，他早已钻进了她的每一处毛孔，有时感觉身体某个部位有巨烈的痛楚，那一定是费得耶夫试图逃离的后果。
娜佳需要继续生活。她买来一台电脑，开始尝试和不同的人用语言交流，当然更多的是男人，为娜佳多年单调的生活平添一抹亮色。几个月之后，有一个中年男子风尘仆仆来看望娜佳，他们的身影出现在社区的活动场、超市还有四通八达的甬路上，娜佳的脸上呈现出久违的微笑，记忆中她脸上挂着这抹微笑还是在娜佳刚满十五岁那年。不过这样的生活没有持续多久，在一个清晨娜佳对男人说，请您离开我吧，谢谢您对我的怜悯。于是男人离开了娜佳。
一年之后，一个怀抱鲜花的青年男子敲开娜佳的房门，他年轻得让人羡慕。他们开始用抑扬顿挫的语调交谈，没日没夜地探讨生活问题，人们看到青年和娜佳一起去看社区电影、玩靶式飞镖，有人甚至看过他忽然抱起娜佳，带她旋转起来，她依赖的两个朋友被抛到一边，可是人们忽略了娜佳忧郁的眼眸。某天娜佳早晨醒来，发现身边空空如也。娜佳于是虔诚地为这个善良的年轻人祈祷，小心翼翼把他留下的物品一件一件包好。娜佳从心底感激这位青年人，是他的到来让自己这么多年第一次重新审视自己，她又喜欢照镜子打扮自己，步入一个女人正常的生活轨迹，娜佳只是愧疚自己无法爱上他。
娜佳终于不再重复离群索居的生活，她有时到社区超市帮工，有时在家里替临时出门的人照看小孩子，有时把用心煮好的食物喂给流浪猫狗……娜佳觉得日子这样过显得挺充实。
二十七岁这天，娜佳正在超市帮忙包装一批新运到的蔬菜，此时她已经成功甩掉一个朋友，另外的一个像保镖一样在她身边伫立，娜佳倚在靠背上，整个身体沐浴在阳光中，她安静地把番茄上沾的一点泥土擦除，然后用保鲜膜一只一只地裹紧，这时有一只手伸过来，接过她包好的番茄，娜佳抬起头，一张熟悉得有点陌生的面孔暴露在眼前迷人温和的阳光里，天哪，这是过去的费得耶夫的脸，娜佳几乎没怎么辨认就叫出深藏于内心的名字，用一条腿站起来直接扑到费得耶夫的怀里，开始无休无止的哭泣，十年的时间，此时此刻娜佳才感到十年的漫长，可是，原以为这辈子都不会重逢。
费得耶夫凝视着娜佳，和回忆里曾经的小女孩一丝丝一点点地吻合，他干脆大吼了一声，一下子抱起娜佳，他兴奋地对娜佳叫喊说我快乐拉，说我这么多年看到你才体会到快乐，他说自从你出车祸以后我就再没有快乐过，我去大学读书，恋爱，工作，结婚，可我仍然不快乐，直到我离婚，我总以为我的不快乐是别的什么原因，后来我发现这不快乐是你给的，是你那绝望的眼神这么多年一直缠在我心里，压在我心头，堵得我什么都做不了，让我既恐惧又想靠近，娜佳娜佳你告诉我，我回来你快乐么？看到我你快乐么？
娜佳紧紧闭起眼，她的眼角涌现两滴亮晶晶的液体，氤氲阳光中它们闪着光茫。
社区里熟悉的风景变成娜佳和费得耶夫相拥相伴，无言漫步，温馨而执着。一天，雨下得很大，费得耶夫望着娜佳说，这么大的雨，不适合做别的什么，我们结婚吧。娜佳怔一怔，低下头，她对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