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祝福
生于尘世,是幸亦是不幸。我的母亲也许终其一生都在逃离那个南城以南的地方。在某日浸着霉味和雨渍的下午,她仓惶地挤入了北上的人流。老式火车喷薄的浓烟将每一个过路人的脸熏成了一种定格的表情,正如那时的母亲,
生于尘世,是幸亦是不幸。我的母亲也许终其一生都在逃离那个南城以南的地方。在某日浸着霉味和雨渍的下午,她仓惶地挤入了北上的人流。老式火车喷薄的浓烟将每一个过路人的脸熏成了一种定格的表情,正如那时的母亲,带着的那份决绝。随着包裹着我的襁褓与地面碰撞发出的声响,也就是从那时开始,我像是一缕被遗弃的涟漪,轻轻地点在奔涌的江水中。
席勒说过,任何苦难与问题的背后都有更大的祝福。而上帝给予我的祝福就是我的养母-阿娘。她有着北方女人魁梧的身材和朴实敦厚的脸,但她时常紧抿的嘴唇却隐藏着太多的情绪。从我记事起,阿娘就带着我在这个小镇里平静地生活。她叫我芹子,然而更多的时候,她却紧拥着我,唤我的乳名妞妞。小孩子的成长是令人惊奇的,晚上躺在凉席上都能听见骨骼嘣咔的声响。阿娘也似乎也越来越忙碌,我时常望着煤油灯光在土坯墙上投下的剪影和那双翩跹在簸箕上的手,于是在这样的一天又一天里,岁月将晨曦涂抹在麦田上,将黄昏挥洒在炊烟里。
六岁那年,阿娘牵着我到镇上唯一的小学报到,一路上我躲在阿娘的背后,拽紧了汗津津的手。有些孩子的父母看见了我,带着欲言又止的的同情。阿娘用和煦的微笑回望他们也回望着我。我看着不远处嬉戏追逐的孩子,望着男孩们穿的新衣,望着女孩们鲜艳的头花。恍然间,我知道自己的秘密--我有着天使的面容,却也有着怪物般的身体。从那之后,“跛子”这个词便恶毒地腐蚀着我的童年。我被小伙伴们排挤在外,特别是邻街米铺老板的女儿二丫和她的几个小跟班。我沉默地忍受着越来越刻薄的挑衅,即便是在最炎热的仲夏,也穿着长袖遮掩那些青紫的痕迹。贫困压榨着阿娘眼角深刻的皱纹,她几乎没日没夜地编织着簸箕和竹篓。我安静地呆在她的身旁,看着稻谷在阳光的暴晒下变了颜色。
事情恶化的总是很突然,正当我欣喜自己成了为数不多的少先队员时,二丫却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拦住了我。她胖乎乎的脸上堆着稚嫩的嫉妒和鄙夷,她狠狠地推倒我,撕扯着我脖子上挂的红领巾“你不就是个跛子吗?凭什么给你红领巾!你这个没爸的野种...”她咆哮着。我的头发被扯散了,狼狈地耷拉在额头上,血液回流沸腾在脑部,我哽咽地吞着泪水甚至说不出话。“咦,那不是二丫吗?”一个很清脆的男声在身后响起,二丫听到有人在叫她,便立即松开了手,随即挤着笑地跑开了。我就这样坐在地上,迷蒙着眼睛看着天际和麦田交接的遥远。这时,有个男孩逆着光挡在我的面前,他蹲下身子歪着脑袋看着我。那是怎样一双璀璨的眼睛,眸子里包囊了整个苍穹的深邃。三月杨柳扶风,吹动他柔软微卷的黑发。我垂下眼睑,吃力地站起来,将散落在地的书本放在布包里,蹒跚的往家走。我心里清楚,他叫兰轩,是二丫的堂哥,也是有钱人家的孩子。我也知道,不会有人同情我,我也不需要那种好奇背后的同情。我听见他轻声说了句哑巴,和着麦田里传来的劳动号子一起飘远。
红色旗帜带来了激流,也带来了暗礁。文化大革命初期,我们学堂的教书先生被扣上了“臭老九”的骂名,有些大孩子带着红色的袖章,三五成群的在学堂里横行。阿娘怕我惹事,将我接回了家。休学的那段日子,阿娘忙完家务也不时地捧起我的课本,教我读书习字。我们在屋外的小院子里,拿着两根细竹竿,她写一笔,我写一笔。这样,微湿的沙地里就有了歪歪扭扭的字迹。偶尔,我也会在院子的不远处看到兰轩带着几个年纪稍大的男孩在树上掏鸟蛋,在草堆里斗蝈蝈。我尽量站直着摇摇晃晃的身体,想像和他们一样,是健康的,也想像和兰轩一样,是耀眼的。他穿着白色的衬衫,和春日的阳光相仿。只是他在不经意间看见我,对视时却带着不自然。我们从来都是缄默,我想他和那些孩子一样,厌恶我。
在我十岁那天,阿娘破天荒地煮了一个鸡蛋,催促我吃掉它。透着昏黄的光,我看见阿娘头巾里裹着越来越多的白发,心里像梗着木屑般的扎疼“阿娘,芹子和你一起吃好不好?”我将剥好的鸡蛋扳成两半,递给阿娘。她接过鸡蛋,却定定地看着我,眼里浸着晶莹的泪。我急了,跌跌撞撞地扑到她怀里,用脸蹭着她的衣襟“阿娘,不难过,阿娘,不哭.."阿娘低低地呜咽,紧紧地搂着我,却什么也没说。晚上,她躺在我的身边,轻轻地讲着一个故事,那是关于一个小女孩悲惨的流亡生活,以至于很多年以后,我才能真切地体会那种灵魂深处的灼痛。阿娘在十三岁之前也有一个完整的家,她有爱她的父母,也有爱她的姐姐。后来日军用枪炮炸裂东北三省的大街小巷,父母被活埋,她的姐姐将她藏于马棚的杂草堆下,这才避开惨绝人寰的屠杀。但是她的姐姐自己却被抓去充当慰安妇,后因不堪受辱自缢而死。年幼的她辗转到江浙投奔亲戚,才艰难地活了下来。阿娘喃喃地说着,懵懂的我偏着头,依偎在她的怀里,凝着被窗杦割碎的月光搁浅在凉席上。
几个月之后,镇里有钱的生意人都开始陆续地迁往沿海,隔壁的张婶也拽着她的傻儿子到省城谋生去了。阿娘恍若未视,仍旧佝偻着脊背忙着做不完的家务。有一天,我在打扫院子,却瞥见兰轩站在院外向我挥手,我疑惑地走了过去,看着他脸上细密的汗珠不做声。而兰轩有些局促地低声嘟囔了几句,终于他抬起头正视了我的眼睛“芹子,我..我是二丫的堂哥,我们家就要搬离这里了”他似乎放松起来,眼睛里流动着泅水般的星辰“我知道二丫一直在欺负你,实在是对不起,她从小就被泡在蜜罐里,所以专横跋扈惯了,只希望你不要介意..”在我愕然间,他却在裤兜里掏出了一个亮红色的头花“女孩子应该好好打扮自己,嗯,这个头花送你,你带着会很漂亮的”说完,他害怕我不收,随即抓过我的手塞了进去。指尖触碰的那个瞬间,我第一次感到四周蒸腾的热气却不及我心里血液地流动。最终,兰轩还是胀红着脸走了,余晖混合着他渐行渐远的身影,填充了麦田与天际相交的空白。我捏着手里的头花,像是捏着另一种祝福。
从此之后我再没见过二丫,也再没见过兰轩。文革结束的第二年,我拖着行李离开了小镇,决定去追寻我的地质勘探的梦想。阿娘送我到车站,她静静地驻在熙攘的月台上,带着和煦的微笑看着我,一如多年前一样。我透过泛灰的车窗向她招手,内心涌起一阵酸涩的疼痛。火车呼啸地驶出站台,我最后深深地望了一眼阿娘,望了一眼我命运开始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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